当我们在讲述有关技术发展的故事时，我们会倾向于做一些简化。我们从一个问题开始，到找到问题的解决方案结束，并追踪两者之间一条清晰的路径。期间不会有分歧和争论，除非管理者觉得花费了太多钱，或者同事不了解我们的技术愿景。然而，技术的发展往往充满了分歧，发展新的革命性的思想尤其如此。一个团队往往是在团队成员对他们要达成的目标存在分歧时才最有创造力。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一直在试图通过观察一个项目来理解分歧和创造性之间的相互作用。这个项目充满了分歧，至少在事后来看是这样的。这个项目即“阿帕网”(ARPANET)，是最早开发分组交换网络的项目之一。该项目由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DARPA )开发，DARPA是美国国防部下属的专门开发军事新技术的部门。该项目自1968年设立之后，就激起了关于其起源和目标的巨大分歧。
因为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赞助了这项研究，所以很多学者认为发展阿帕网是为了发展一项强大的军事指挥和控制技术。历史学家莎伦·温伯格(Sharon Weinberger)曾写道，“阿帕网源自对核毁灭和前苏联统治的冷战恐惧。”
构建阿帕网的研究人员激烈地反驳温伯格的结论。“我们并不是在构建一个指挥和控制网络”，一位工程师解释说，“我们是在构建一种用于连接不同研究场所的通信工具。”历史学家和工程师们都能够找到很多支持他们观点的证据。事实上，我们或许永远都不能解决这一分歧，因为这一分歧原本就是阿帕网项目的一个基本部分。
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组建于1958年，作为美国政府对前苏联发射Sputnik卫星的回应中的一部分。它的职责是把科学研究直接用于解决军用问题，并开发军用新技术。在大部分历史时期，它经常参与管理军队的科研和工程活动。在最初18个月的运行中，它管理着美国的太空计划。在20世纪6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它负责监控一个大型的反叛乱项目。不过，它也为交互式计算开发了新技术。
这项成就的领导者是立克里德(J.C.R. Licklider)。立克里德并不是计算机专家，而是一位心理学家。他的职业生涯始于二战期间对飞机机组成员之间通话的研究。在20世纪50年代，他接触到了交互式计算，并深信这项新技术能从根本上变革人们做决定的方式，同时重塑组织结构。他于1962年加入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负责领导行为科学部门。他早期负责的项目之一是支持了在麻省理工学院进行的一项被称为“人类和计算机(Man and Computer)”的研究，即MAC项目。该项目旨在扩展交互式计算技术，产出之一是构建了MULTICS操作系统，即UNIX操作系统的直接前身。
立克里德
作为在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职责的一部分，立克里德需要考虑通信相关的问题，尤其是军事指挥和控制方面的问题。他在这一岗位上最早参加的几次会议之一就是讨论军事指挥官如何做出决策，以及应该如何更好地沟通问题。立克里德觉得交互式计算将有助于解决这一问题，但他也知道他的部门不可能生产一套用于改进指挥和控制的系统。这样一个系统需要一项成熟的技术和大量训练有素的工程师。取而代之的是，他可以设立一些研究项目用来探索一些最终可能对军方有用的根本性理念。因此，立克里德成为了阿帕网项目分歧中的一个中心人物。对他的主管而言，他的部门是在研究有关军事指挥和控制的问题。对他的下属而言，他们部门是在研究另一个略有不同的问题，即如何开发一个交互式计算网络。
宽带网程序开发团队，阿帕网创建成员
阿帕网实验室
我们可以很容易地驳斥这种分歧，因为研究的资助者通常有权利限定研究的目标。资助者在研究中投入了资源，也理应拥有研究的署名权。然而，交互式计算和交互通信是全新的领域。如果查阅美国电气与电子工程师协会(IEEE)和美国计算机学会(ACM)的文献，你就会发现，关于交互式计算的文章非常少，而关于交互式计算机通信的文章几乎没有。在资助这一项目时，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是在从事一项我们现在称之为“高风险，高回报”的研究。在进行此类研究时，你经常不得不屈从于关于可能的研究结果的各种偏见，因为没有公认的学术群体可以帮你定义和评估你的项目。
美国的政府机构充分利用学术共同体来帮忙定义和创设新的研究项目。他们在二战期间就开始依赖于这些学术群体。1945年，相关程序被写入到了一份名为《科学：无尽的前沿》(Science the Endless Frontier)的报告中并提交总统。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美国政府发展了一套高度结构化的流程来与学术界紧密结合。他们会组织由科学家构成的委员会来描绘当前的研究现状并确定重要的研究问题。他们还会组织更多的委员会来审查研究提案，确定这些研究提案能够解决重要的研究问题。
整体而言，美国政府从学术界得到了很好的建议。这一套程序也成为指导和评估研究的重要工具。然而，这套程序对于那些未被理解的新研究领域，那种“高风险，高回报”的研究而言往往会失效。没有一个委员会能够定义这种领域的重要问题，或者没有什么技术可以解决这些问题。最好的情况是，委员会会将这类研究强行纳入传统研究领域。他们辩说这类研究是某个他们所熟知的传统领域的一部分，并提议应该在这一传统领域进行该类研究。
在开始考虑交互式通信时，立克里德面临的正是这样的情境。尽管这一课题显然属于计算机科学家和电气工程师的专业范畴，但当时还没有培养出一大群此类的研究人员。正因为如此，立克里德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去定义问题，确定最有可能帮助到他的研究人员，让这些人来创建能够推进该领域向前发展的研究项目。这种方式并不是没有风险的。他资助的一个早期的网络实验项目完全失败了，该项目在运行一年之后没有取得任何成果。
但是，他的团队开始一步步地积累经验，确定问题，并创造出新的技术。然而，在他们做这件事的同时，他的团队对他们正在做的工作有四种不同的观点。立克里德的主管认为，这些工作是在构建新的指挥和控制系统。立克里德认为，这些工作是在为做决策创造新的交互式通信工具。他下属的研究人员认为，他们在为数字通信实验搭建试验平台。而那些研究生，也是最终做具体工作的人，认为他们是在创建一个连接13个DARPA研究中心的网络。
在完成阿帕网之前，立克里德早就离开了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真正认真地开始关于网络的研究工作是在1967年。1968年，他们同主要研究人员签订了合同。1969年他们利用新网络，从洛杉矶向旧金山发送了第一条消息。1970年，基础网络完工，并开始变得对研究人员实用。
到1970年秋天，阿帕网已经创建了一个了解交互式计算机通信的科研人员的社群。这个社群的核心是构建阿帕网的那些研究生。他们从1969年冬天就开始记录自己的观点，并在1970年秋天开始展示他们的工作。他们并不是一个强大的团体，因为所有人都很年轻，很少有人对计算机研究做出过大的贡献。然而，他们能够逐渐扩大他们的社群，并建立起组织机构来支持他们的研究工作，包括：会议、期刊和标准委员会。最终，这个社群的成员负责开发了TCP/IP协议、域名系统、网络标准以及因特网本身。
阿帕网的故事最终成为“高风险，高回报”研究的成功案例。它发明了一项对世界举足轻重的新技术，并创造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并不是所有的高风险项目都能够如此成功。然而，它有着“高风险，高回报”研究的两个显著特点。第一是分歧。研究团队的不同成员对项目的动机有着非常不同的理解。一些人把它看作是一个非常实用的项目，另一些人则坚信他们是在探索计算机科学领域里的根本性问题。
分歧来自“高风险，高回报”研究的第二个要素：缺乏一个公认的研究社群。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没有能指导这项研究工作的社群。没有委员会来发现关键的研究问题，也没有评估人员对提出的研究方案进行排序。只有少数计算机科学家在研究交互式计算的技术，并思考他们可以用这些技术来做什么。他们内部在最优的研究方案上存在分歧，也不认同他们的主管关于研究目标的看法。在这种情况下，严重的分歧标志着一个非常成功的“高风险，高回报”研究项目的开始。 ■
译者：孙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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